◎雷英
那一年高考完，假期正愁无事可做，姐姐的朋友开了一家旅行社，便介绍给我第一份工作，因此结识了一位台湾朋友，是一位画家，当时她已经69岁，到华山旅游写生，我为她做导游一路陪同而成忘年之交。
初次见面时我们彼此审视，颇有些怯生生的。虽然介绍人此前已经告知了彼此的姓名，但我看她年纪可以做我奶奶，正犹豫不知怎样称呼时，她却先开口，声音像个娃娃般稚嫩：“你好，我是李美慧，你叫我美慧好了，我喊你英，好吗？”我如释重负笑着点头。她个子大概一米五几的样子，很瘦，背上背着大大的画板，还有一个大大的帆布袋子沉甸甸地斜跨在瘦弱的肩上，里面是油画颜料，头上带个大草帽，但更像个伞，把她的头脸连带肩膀都遮住了，因为她的瘦小，显得分外的大，这么多年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草帽，她说她超喜欢那帽子。
除了那张脸之外，她俨然是个孩子，说话风趣幽默，动作调皮可爱，她常穿着橡胶底的布鞋，总挑不平坦的地方走，高兴时还会一蹦一跳的，常常需要伸出双手晃晃悠悠保持平衡，即使是在平坦的马路上她也总愿意走在路牙石上。和她年龄不相符的还有她那双眼，有些细纹的眼皮中却包裹着一双晶亮的瞳孔，如同夜空中的星光。等我有了孩子后才明白，只有心无旁骛、纯洁如镜的孩童才会有那样的眼睛。
在山上写生，我们累了就歇脚聊天，十八岁的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，和她竟然相见恨晚，有聊不完的话题。她总是由衷地赞美大自然：“啊！英，你看这里的景色真的是太美了！我不能经常到这里来，好遗憾！你知道的，从台湾到大陆需要经过香港，再从香港转机好麻烦的，我这一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一次？”她眼底的星光忽地变得暗淡，脸上充满遗憾。
那天我们坐在西峰顶上，默默地等待日落，她向我说起了她的初恋，这段感情影响了她的一生。大学期间，她暗暗爱上一个男孩，而她的好友W也喜欢那男孩。一直到毕业前，她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去向那男孩表白时，W却对她说自己患上了绝症，活不了多久。于是她放弃了，也没有和那男生告别，就去了一个偏远的地方工作。此后很多年她也没有同那男孩联系，也再没有喜欢上任何男人。直到有一天接到W的来信邀请她参加婚礼，她风尘仆仆地在婚礼前夜赶到，和W彻夜畅谈，得知W当时的所谓绝症只是误诊，而新郎也不是那男孩，她哭着质问W：“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，我把他让给你，你为什么不和他结婚？”W说：“我去找他表白了，但是他不接受我，他说他爱的人是你。他没有去找你吗？”她当时就崩溃了。第二天，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她魂牵梦绕的人，而那男孩已成人夫，身边站着新婚不久的妻子。她和他，两个久别的人像朋友那样打了招呼互相问候，眼神交错的瞬间仿佛已读懂了这些年的光阴与苦痛。婚礼结束后，她不辞而别，从此再也没有联系过W和那男孩，她怕影响了他的婚姻，希望他能一生幸福！不联系W是觉得实在是太恨却又不能恨，因为是误诊总归是个好的消息。她和他都是不善于勇敢去表达爱的人，因为含蓄和等待错过了最美好的那一刻。后来她一直未婚，直到她59岁时遇到她现在的先生。
很多人很多事，如果错过了就是一生。就像我，当时年轻不懂珍惜，不知道像她这样特别的朋友，一生只能遇到一个；不知道历经岁月的打磨，能像她那样，永远有着颗单纯的、干净的、真诚的，不加任何掩饰的赤子之心是多么的难。临别时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，说好了我若去台湾一定去找她，她若再来一定找我。刚开始第一年还邮寄明信片，后来我搬家，上学、工作再也没有回去过，而又不小心把她的联系方式弄丢了。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她，而无从联系，我想，她若真的再来找我，也一定寻而不得。她和我这些年遇到的人太不同，年近七十而有着十七岁的心态，而我此时只有三十五岁，却似乎饱经沧桑有着五十三岁的心，我想我太需要和她聊聊了，算算她应该已经八十多岁，不知她如今康健否？是否安在？
昨夜我又梦到她，恍惚中看到，她戴着那大大的草帽，背着那大大的画板，一蹦一跳地朝我走来，微笑着对我说：“英，你还好吗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