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市镇支撑古代上海繁盛

来源:解放日报 发布时间:2022-01-10 浏览量:65

思想者小传

田兆元

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教授、江南文化研究院副院长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,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等。

不少人以为上海开埠前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渔村,事实并非如此。上海是从古镇发展壮大而来的。上海地区古名华亭,这个华亭最初不是县,而是设置于隋代的华亭镇。唐代的时候,还建立了青龙镇。这两个镇对后来上海的发展影响深远。

到了宋代,江南地区的镇多为港口集市、榷场等,商贸功能突出。在管理机制上,上海镇、青龙镇也已基本文官化了。比如,宋仁宗景祐年间就是文臣在打理青龙镇镇事,起初还有一个帮手,后来一度就只有一个人。

今天,人们谈论关于上海的最早记载是《宋会要辑稿》中的一段文字:宋神宗熙宁十年,“秀州旧在城及青龙、华亭、魏塘、大盈、徐沙、石门、牛进、海盐、上海、赵屯、泖口、嵩子、广成(陈)、州钱、崇德、汉盘十七务,岁十万四千九百五十二贯”。这是当时秀州的17个酒务,即负责对酒类交易征税的机构,其中就包括上海务。

明弘治《上海县志》记载:“元至元二十九年,以民物繁庶,始割华亭东北五乡,立县于镇,隶松江府,其名上海者,地居海之上洋也。”这里说的是,因为“民物繁庶”,所以上海“立县于镇”。

由此,可以看到当时县镇关系的一个特点,即县镇一体。我们既可以将镇理解为县下的辅助性机构,而不是乡那样的实体;又可以将镇理解为县的前身,又是县的退路;当然,也可以将镇理解为乡的升级状态。

镇这个空间真是很有弹性。从宋代一直到清代前期,它并不是正式的行政单位,而是富有独特意义的空间,有着相对“野蛮生长”的制度土壤,市场、市镇生活文化在这里生长。很大程度上讲,上海的发展也有赖于镇这样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。

早在元代,上海地区就已拥有一大批富有活力的江南市镇

关于上海的得名,一般说是缘于地处海滨。清人秦荣光在《同治上海县志札记》里提出,海上是上海的前身。其立论根据来自汉代《越绝书》的描述——“娄东十里坑者,古名长人坑,从海上来”。

长人,巨人也。这是古代上海地区的巨人神话叙事,过去很少人解读。这些怪诞巨人从哪里来?人们说是海上来。所以,巨人神话是上海地域得名的来源之一,理应成为上海地区的珍贵文化遗产。

元代,华亭县、上海县所属的镇有很大发展。华亭县下有朱泾、金泽等12个镇,上海县有青龙、盘龙、乌泥泾、新场、下沙、周浦、三林等10个镇。可见,上海地区在元代已经拥有了一大批富有活力的市镇。

清代以后,松江府进一步发展,新设娄县、金山、奉贤、南汇四县,市镇也随之增加扩展。例如,金山的吕巷、松隐,奉贤的南桥、上下塘,南汇的周浦、新场,都是人气十足的市镇;原来上海县和华亭县的七宝、闵行、叶榭等,也同样在蓬勃发展。

进一步来看,华亭县升格为松江府,都是在古镇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,然后又孕育了新的市镇。顺着这个历史脉络,我们在表述上海的过去时,就不能说只是小渔村,而应当强调“上海的过去是繁荣的江南市镇”。传统的市镇与新兴的市镇,持续支持着上海地区的繁荣发展。

应当承认,上海的古代市镇一度是被忽视的存在。长三角地区曾遴选六大江南古镇,竟然没有一个是上海的。事实上,上海是在古镇群落基础上建立起来的。某种程度上,没有上海的古镇,就没有古代上海的繁盛。从上海古镇出发构建、丰富城市文脉,是上海文化品牌建设的一条重要路径。

上海的古镇在江南地区也具有独特地位。上海古镇的文化构建有两个鲜明的特点:一个是以“华亭—上海”为中心的地域与江南文化的自我构建,另一个是将“华亭—上海”文化纳入中华文化的谱系中,进而凸显其在中国历史文化中的独特地位。

《云间志》一开篇就是把华亭纳入中华地域的陈述——“禹贡九州扬州属下的华亭”。华亭地域的代表人物是三国时期的陆逊,他被封为华亭侯。

在众多陆家人中,陆机、陆云兄弟格外突出。作为江南才俊,二陆是两晋南北朝时期文学家的代表,也是江南文人的代表。二陆入洛阳,展露才华,最后遇害,深得后人同情,李白、杜甫都有诗歌怀念。

还有一个传说是:云间是陆云与洛阳才子荀鸣鹤见面报姓名的精彩对白。陆云自称“云间陆士龙”,荀鸣鹤则回之以“日下荀鸣鹤”。由此,“云间”便成为华亭的代名词。

宋代以来,一个以二陆为中心的上海地方文化构建成为突出的现象。二陆庙、二陆墓碑、二陆亭、陆氏家祠、陆宝庵……二陆景观在上海的各个乡镇被反复讲述、复制生产。直到今天,它还是许多古镇叙事的核心话语,非常鲜明地突出了江南重文的特征。

以文化贡献者为地标和符号,体现了海派文化的远见卓识

一定意义上,古镇承载了上海地方文化的叙事与景观生产。南朝时期著名学者顾野王,又称顾亭林,在上海也有一个镇以其命名。古镇以文化贡献者作为地标,是上海地区的一大传统。

明清时期,另一个上海的代表人物逐渐被发掘出来,那就是春申君黄歇。黄歇为楚相,战国时期著名的四公子之一,是杰出的政治家、外交家、水利治理专家。为了褒奖他的贡献,楚王初封其地在淮北十二县。后来,春申君献出淮北封地,楚王改封其江东吴地。

明清时期,春申君的庙祠在松江府属之华亭、上海等地陆续建立起来。然后,乡镇志和县志开始说,本地是“春申君之封邑”。这导致《云间志》在开篇的地域表述语段中补加了一句话——“为春申君封邑或者封地”。

由于春申君姓黄,春申君渡江的故事也随之成为镇名的解释来源,黄渡镇最为典型。面对质疑,清代《黄渡镇志》说:“旧时黄渡虽不隶春申君,而相距不及一舍,不敢臆断以前人之迹必不经此。”

春申君与上海的关系,既有各乡镇的表达,也有县志的表达,更有府志对黄浦江的解读佐证。明正德《松江府志》明确表示:“黄浦,一名春申浦,相传春申君凿,黄其姓也。”

其实,明清学者是清楚的,入海的黄浦江段不是春申君修的,而是明清两代十多次治水的结果。但是,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表达呢?

首先,春申君在江南一带的影响力和历史地位很高。

在上海地区,春申君的地位无人可以匹敌。他的政治才华、外交能力,特别是他对太湖流域的治水功业,让人们世世代代不能忘怀。

中国文化强调感恩、报恩。选择对本地有过重要贡献的人来命名自己的母亲河,体现了先人的情怀。延续传统命名,传承地方传说,也是明清时期上海先贤科学态度、敬畏之心的体现。

其次,二陆主要是华亭县的文化代表,上海镇、上海县的代表人物需要有不同的选择。

明清时期,上海先贤初步具有鲜明的符号意识,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有打造品牌的意识。近代以来,重要媒体《申报》进一步传播春申君文化形象。伴随上海简称为“申”,春申君之于上海的地位被推向了极致。

再次,选择春申君这一文化符号,有助于在江南地区构建更强大的朋友圈。

与二陆作为上海的独特文化资源不同,春申君是江南地区许多城市的共享资源。与春秋至战国前期吴越争霸不同,春申君是融合吴越而归于楚文化的引领者、管理者,是江南地区第一个致力于文化统一的领袖。

比如,苏州以春申君为城隍;无锡传说春申君治理无锡湖,还建有春申大王庙;江阴有申港,并有春申君墓;湖州则将春申君奉为开城祖;嘉兴号称春申君封地,谓其古城为春申君修筑。

更远一些,安徽甚至于河南、湖北等地,也有不少春申君的传说。

上海将一条大江命名为黄浦江、春申江,力度如此之大,显然有利于在春申文化谱系中占据重要地位。

因为黄浦江的命名,春申君的地位也获得空前的提升。反过来,春申君与上海的关联,也有力提升了上海的文化形象。因此,不要轻率否定春申君传说的文化精神与境界,而要看到这种传说与认同的胸怀以及海派文化的远见卓识。

将地方文化与民族文化融汇一体,是上海古镇的重要禀赋

上海古镇的文化建构还在于凸显中华文化的一体化。这里,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讨论:

一是将上海之地塑造成龙文化的故乡之一,成就龙的传人的身份。

上海早在新石器时代,如福泉山遗址即有大量的龙文化表现。龙文化长期成为上海的信仰,这从青龙镇的命名就可以看出。

有文献说,青龙镇来源于吴国建造的青龙舰,那青龙舰命名又来自哪里?显然,它来自周代的“左青龙,右白虎,前朱雀,后玄武”的国家文化空间格局描述。上海处于中华地理空间之左,即东方青龙也。

此外,上海有多到难以计数的龙文化地名,以龙命名的桥、江、浦、塘数量之多非常罕见。同时,上海还拥有龙舟、绕龙灯、舞草龙以及白龙舞等多项非物质文化遗产。其中,罗店、三林、叶榭和吕巷等古镇就是这些龙文化的鲜活传承空间,将曾经的边陲与整个国家的文化融为一体,意义非常重大。二是将佛教文化作为古镇的文化支撑。

上海古镇因寺成镇者众多,其叙事分外辉煌。例如。龙华镇的命名就来源于龙华寺;南翔镇的镇志强调镇以寺始、因寺成,至少可追溯至萧梁时代。

还有大家熟悉的真如镇,也是因真如寺而得名;另外一个湮没在都市里的法华镇,同样因寺成镇;大名鼎鼎的七宝镇,更是与宗教有着深厚缘分。

三是以汉代功臣代表来塑造古镇的文化标识。

方志记载,从唐代开始,上海地区就立有汉代功臣七十二庙。上海古镇建有这么多汉代功臣庙,连“汉文化的老家”徐州都没有。据说,这样做的目的是压住海潮泛滥。因为上海海潮称为霸王潮,而霸王是项羽。当然,这只是流传的一种说法。

事实上,上海的汉代功臣祭典,远远超出了乡贤祭祀礼俗,而具有建构民族忠义品行的意义。纪王镇就源于纪王庙,那是为了纪念纪信这位忠臣。纪信为救刘邦,化装成刘邦的模样,吸引了项羽的注意力,刘邦因此逃脱。项羽恼怒,烹纪信。

除了纪王镇,还有供奉彭越的彭浦镇,供奉曹参的曹王镇,以及以张良传说为中心的张堰镇。

上海古镇的这种文化承载,是对中华民族忠义、建功立业等重要禀赋的发扬。这种将地方文化与中华民族文化融汇一体的探索实践,使得上海古镇与其他古镇主要以传承地方文化的风格明显区别开来。上海古镇是上海的、江南的,更是中国的。这也是海派文化特质的彰显。

这种海派文化的传统特质,还表现在对外来者的积极容纳上。比如,秦氏家族从中原迁入上海,林氏家族从福建迁入三林镇,潘氏家族自常州迁入,钱氏家族从常熟迁入嘉定,等等。

海洋本身也为上海古镇增添了别样的风格。滨海一代以盐场为特色,如新场镇、下沙镇、四团镇、六灶镇,都与盐业有关;惠南镇、金山镇、奉城镇都与滨海边陲有关,具有防御外敌的军事色彩;从青龙镇到上海镇,更是以航运及海外贸易为特色。所以,上海的古镇是带有海洋色彩的古镇,是海韵江南的风格。

21世纪以来,很多市镇跟城区连为一体,如龙华镇、法华镇等;有些市镇成了县城或者因衰败而消失。但是,上海地区依然保留了大量明清古镇,是上海文化传统的主要承载空间。

据统计,上海古镇有些已经得到了开发,如朱家角镇、七宝镇、南翔镇、三林塘镇、新场镇、枫泾镇、金泽镇、南桥镇、吕巷镇、泗泾镇等。除此之外,很多没有得到系统开发的古镇同样也有精彩之处。如果这些古镇得以有效开发,江南文化便能更多地以可视可感的形式存在。

总之,上海的古镇不是传说,而是丰富的现实存在,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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